2011年7月30日 星期六

大學這個地方嗎

前言:

原來與她,同樣曾踏足這片土地,同樣選了新聞與傳播系,也許同樣在新亞書院度過一些時光。物是人非。

混在這地方一年了。

最近看見許多新生在忙著選書院,才想起自己很喜歡新亞。我們常取笑那新亞精神「手空空,無一物」。那下一句是「路遙遙,無止境」。那是對我們作為大學生的承擔的一種提醒。這裡沒有很多獎學金,為了一個宿位要花盡心思,也有人認為所謂新亞精神已隨創校者作古。書院,甚至是大學,對每一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意義。那是很個人的體會。對我來說,新亞比其它書院獨特而可貴的地方,就在於那常被取笑的精神。它的影響不在於讓每個學生都會掛在口邊。但偶然想起那些前輩們創校的理念與堅持,總會提醒自己不能甘於當一個毫無熱情、隨波逐流的大學生。然後慶幸能成為新亞書院的學生。

是的,已不再是新傳學生。轉系的決定很清晰,幾乎沒有怎麼動搖過。新傳系很好。所有條件都好像順理成章的把我送入新傳。也知道自己不嘗試過是不會死心的。只是我太清楚,當初的選擇違背了直覺,等於違背了自己。不甘心就此下去。但回想這一年並不黯淡,在混亂與失措之中,反而更堅定了自己的方向。

我想,專心眼前的每一步,總不會沒有路走。此刻的我還是不太會為前途謀算,也不想讓它打亂步伐。許多年以後,可能會因為理想失落而大哭,但希望不會是因為沒有堅持過而哭。



正文:

我已忘記了,《傾城之戀》

文:黃碧雲

   我在法庭外面碰到了藍寶生。他沒有叫我的名字,我也沒有叫他,但只是面對面的站著,每人都穿一套深色西裝。離開學校後,當初那一兩年還有見面,最後一次可 能是在一次舊生舞會裡面,他介紹女友給舊同學認識。我很討厭舊生會那一種比較成就的風氣,而且一群不再年輕的人聚在一起,在懷緬往事,也不是甚麼好品味, 不然就說些兒女經,買樓經,我也感到無話可說,所以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去那些所謂舊生聚會。那麼多年沒見,沒甚麼,就像從前在就業輔導處還是書局飯堂碰到 一樣,講幾句漫無目的的說話。然後我說,我的客人到了,我要過去談談。他畢業後就在國泰工作,一直到現在,來到法庭是因為國泰跟另一間航空公司的訴訟。他 說,再見。後來也沒有再見。想不到再見的理由。
   畢業後沒見他,知道他去了中東住了幾年。我沒有告訴他我過去二十年做了些甚麼。我只說,不想做律師,想去跳舞。也會去。他說,你跟從前一樣。就好像我們從前很要好一樣。
在學校他讀商,我讀新聞傳播,也不知道怎樣認識。他那時候已經穿得像上班一樣上學。奇怪的是愛跟我們一伙人混在一起,我們一伙人都在詩呀電影呀張愛玲呀的 想當藝術家,本科沒大興趣唸,專事去學些不相干的藝術概論,西方音樂史,心理學;課餘就讀佛洛依德和柏拉圖和利維史陀,考試就胡亂應付了事。同學也一樣不 學有術,有人熟讀還珠樓主,有人開口就引詩經,有人專注新儒家。離開大學很多年才明白,這才是教育,每個人讀自己喜歡讀的書,過自己喜歡過的生活。考試可 以很符碌,前途就不大會謀算,不時還想著社會責任及承擔。後來我又知道,原來這就是大學教育培養出來的理想主義。當我還在大學裡面的時候,我以為大學是給 年輕人胡混和談戀愛的。
   畢業的時候要做一個電視製作,作為期終作業。我將張愛玲的《傾城之戀》改編了,老師讀完劇本就皺眉頭,說看不明白。平日在男生堆裡不大張揚的鍾榮亮居然仗 義執言,說,趙老師,她這個叫做「文學劇本」,惹得全班大笑。或許他那一句「她這個叫做「文學劇本」」給我一個響亮的提示,我最後還是走上文學的道路,一 去二十年。但當時我還是十分迷糊,沒想過當甚麼作家,只是喜歡給人寫信,從來沒有投稿或做甚麼創作。只是自己有一本筆記本兒,讀了甚麼看了甚麼想到甚麼, 就寫下來。這個習慣一直維持至今。
   藍寶生就是我的范柳原。叫他唸「這一度牆,無論是昇華還是浮華,都會成為過去」他唸得很吃力。後來我就將對白變成旁白,我自己唸。
很多年後,游說:你拍《傾城之戀》,我做你的印度公主。你又要拍推鏡,我做完印度公主便下來給你推鏡頭。我們去飯堂借一架手推車來推,鏡頭就搖得很 厲害。我只記得她當我的印度公主,忘記了她要推車的那一部份。忠就幫我打燈。我拍白流蘇回到上海老家的段落,找到了我姊的養父母的家,是一間鄉間老屋,白 流蘇在發黑的鏡前梳頭。忠幫我打燈,但他很喜歡吃薯片,一邊打燈一邊卡察卡察的吃薯片,我說,你專心點不要吃薯片好不好。他畢業後一直在電影界,寫劇本, 很艱難的拍了一部不見天日的戲。有時記起這件事就會埋怨我,幫你打燈還罵我吃薯片。
《傾城之戀》後來我在藝穗會放過一次,好像只得一個觀眾。那個觀眾看完之後說,D光打到爆哂。我的文學電影美夢,就此破碎。
   游畢業後很快便找到工作,在藝穗會當接待,不是藝術家,但總算跟藝術家沾了點邊。我總取笑那些去藝穗會喝酒的人,每個人自稱藝術家。現在我已經到了大概會 自視為藝術家的景境,但輾轉難言,見到我的出版社編輯,只長嘆一句欲哭無淚。現在去演講或做甚麼活動,總有年輕人問怎樣才可以當作家,我總是長嘆一聲,唯 一可說的就是「可免則免」或「你要很堅強,很堅定,也要很清晰」。「你要很堅強,很堅定,清晰」,是把任何事情做好的條件。有這種堅持和奮鬥的精神,不會 壞到那裡去,做甚麼事情都好。我第一份工作是在邵氏製片廠當宣傳寫手,做了兩個星期。第二份工作和游做同事,在無線電視當編劇。
   大家都做第一份工作是和游吵了一次架。沒甚麼事,可能只是我妒忌她的藝術家工作。我本來和她一起住,我一天下班回家見她搬走了。沒說甚麼。其後我們還見 面,一樣在無線編劇混的那個房間拉在一起耳朵貼耳朵的說話。那個時候當編劇很放任,上班叫「出現」,有時監製編審會問,某某某有沒有出現。游有一次一個星 期都沒有出現,我打電話到她家,她的錄音留言說,游淑儀已經死了,請不要打電話來。我在那編劇房間大喊:游淑儀說她已經死了,不要打電話給她。後來她「出 現」,沒有人問她為甚麼曠工。
   最近又跟她吵了一次。她在問我破產的程序,我聽了很生氣,就高聲說:你不要隨便說破產好不好。破了產,很多事情不能做。她一直在哭,說認識我二十年了,我 從來沒有高聲跟她說話。況且她也不是想破產。我一直在道歉,說得兩個人都在電話哭,就像少女一樣。但我們已經到了人說萬事哀的年紀。
   但我知道不是因為破產或不破產。而是因為我們都非常迷失。
最近我做了一個讀書小劇場。感覺就像一個自己的喪禮,很多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來看我。盧也來看我,完場以後跟製作人說,她的大學同學來找她。我見著她,說,吃過東西沒有,我們去吃東西。
已經好幾年沒見面,偶然通電話。她辭了職,現在放假。問我要不要去巴峇島,現在很便宜,我說好,做完表演那一個星期。
預備表演期間,一直哭。哭了長久以來沒有流下的眼淚。所以就想去一個甚麼也不做的短旅行。
旅行期間她忽然跟我說,有時想到自己,毫無理想,無所追求,夜半醒來會大哭。
我說,我明白。現在我很奇怪的,會讀那些創校和在校的老知識份子的書,像錢穆和勞思光。他們有知識份子承擔的精神。也因為他們的承擔精神,教育和感染,我們不是那些四處招搖開舞會的舊生,但我們會因為理想失落而大哭。
   游最後還是離開了記者行業。我離開得比較早。盧也離開了。我們都曾相信新聞工作是我們的理想;不光是一個職業,而是一種承擔。當然實際工作的時候,成天不 過在追追追,我笑說,好像登徒浪子,見到每一個人都約人吃午餐,一次不答應,約兩次,一直約,約到有個對象說,你真有耐性,你約我吃午餐約了足足一年。最 後我忘記了有否跟這個人吃午餐。吃了午餐也不一定有新聞。
到後來當記者變成人見人憎。我臉皮薄,我不覺得我是個好記者,想想不如邊唸個法律學位,邊專心寫小說。離開新聞工作後差不多一兩年便出一本小說,算是勤勞。
有幾年和忠很少見面,幾個月才通一次電話,是我們認識以來,來往最少的日子。在學校裡他低我們一級,但他愛湊著我和游和祖利安一起去看電影排隊買藝 術節的學生票出去拍照攪個亂拍亂貼的攝影展。我們夜裡潛入新聞系的工作室沖曬裱照片,游喜歡吃花生醬,我們預備要通宵工作,所以就買了花生醬,從廁所窗口 潛入工作室。因為校警巡邏,我們都很驚,就踩爛了廁所的廁紙架,人都跌下,打破了花生醬,漫得一室花生醬的香氣。不知是否這樣的緣故,到現在我還是很喜歡 吃花生醬。總令我接近那一種充滿想像和希望的心情。
   忠比我們晚一年畢業,第一份工作也在無線電視,當助導,拍電視劇。他去日本讀日文那兩年,我去東京探過他一次,和他一起去京都。回來的時候我在往成田機場 的火車上一直哭泣。沒有甚麼事情,大概只是感覺到時間的重量。我們認識的時候,我十九,他大概十七八歲。後來我在倫敦,他來看我,我們午夜十一時在我家附 近找一間酒吧喝啤酒,零度左右,我穿一件灰長大衣。走了一個小時才放棄。那時才知道,原來英國的酒吧十一時就要關門。住在倫敦的時候,沒甚麼朋友,很少出 去,晚上都在房子裡看書看電視,生活很簡靜。
   我們在紫線地車裡談王家衛的電影。他那時候想著開戲,大概也很快樂。我也想著我的小說,想著做大作家,也可以說得上快樂。
   無論如何虛假,希望總令人快樂。
   戲拍完了,放了好久無法公映,後來在灣仔的京都戲院,上映了一天。過了幾年,他才說,友叛親離。
   我去了一間律師事務所上班,每天都給榨乾榨淨,下班後灰著臉都不說話,也是另一種方式的友叛親離。因為無話可說。開口埋怨會影響其他人。
   他和一個他喜歡的導演合作,寫劇本。導演說他,有乜咁大件事,拍得唔好咪拍第二部。我笑說,佢又講得0岩播。每一次我灰心失望,他總是鼓勵我:你走的路很難,但方向是正確的。
我做表演的時候,他來了看,兩晚。演完以後,我很難過,和他說著我的過失。他說,你知道你的問題在那裡,下次做就可以改進。我說,也不知會否有下一次。做了這麼多年人,唯一知道的,就是要做好一件事情,沒有僥倖,總是千錘百鍊,非常難。
   祖利安也有來看表演。最後一晚,他推開化妝室的門,我便大喊:好煩呀。他也喊:做乜喎。然後我想:我從來不用這樣無禮的方式跟人招呼。但見到他我真的覺得 好煩。一年級的時候,我坐在他旁邊,老扯著我說話,是他累我給老師趕出課室的,上的課好像是「傳播學導論」。到四年級又因為談話給老師趕出課室,大概也是 跟他談話。他聲音高,人又囂張,又老愛叮著我,將我當做假想敵,到今時今日仍叮著我不放,游笑說,你和祖利安是一生一世的了,他不會放過你的。我苦笑:我 也有這樣的感覺。
   所以不時會收到他的電話,尖聲尖氣的:黃碧雲﹣呀,我係李志超﹣呀,你call我呀。我總像見鬼一樣,哎呀的,但又會回他的電話,說,又做乜呀。他現在在 城大教書,也拍電影,又買了樓,母親得了個怪病。他母親以前以為我是他女朋友,總會煲湯籠絡我,但後來發覺攪錯,就不大有湯好喝了。
   四年級時和他吵過一次架。我是不大會吵架的人,高聲說話會聲震兼口窒。那次他和我爭攝錄機用,在技術員的房間吵著,老師在房間講電話,因為我們很吵,就縮 在一角按著耳朵講電話。講完電話就勸,大家同學,不好吵架。後來一樣和他一起去看電影,看表演,在課室跟他傳紙仔和談話。
有一次做獨立電影的馮美華找我,問:我在編一個香港獨立電影的檔案,你是否拍過一個《傾城之戀》?我奇道:你怎知道。她說,李志超說的。我說,老早扔了。
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。我真的拍過這個戲麼。記得好像只得二十分鐘左右。我的白流蘇畢了業後見過一兩次,也沒有來往。我記得我拍了那一場將蚊香 盤踢到床下去。我叫她點了蚊香,火一劃,在影帶上留了一條緩慢的淡黃痕跡。我說,cue,她便將蚊香盤踏到床下去。沒有對白。對白是我後來在錄影室配上去 的:她不覺得她在歷史上有甚麼微妙之處。她只是笑盈盈的,將蚊香盤踏到床下面去。這麼多年了,對白我還記得。張愛玲的小說老早扔了,但其實已在腦海裡面, 無論我如何撇清。
   這場戲是在我姊家裡拍的。我姊後來生癌,病了一年,割掉了聲帶和喉嚨的一小截。我還活著。看來還可以。祖利安會再找我的。我艱難的時候會跟忠說著話,我知 道他會很有耐性的聽著我。要打一個電話給游,問她看了「波蘿油王子」沒有:那是一部給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看的電影。很悲傷。要跟她說,昨天我去一個演講會, 有個五十多歲的清癟男子來要簽名,我奇怪因為我的讀者通常比較年輕。男子拿了一本Q仔的書給我簽名,因為是我寫的序。Q仔破了產以後我也沒找他,因為他炒 股票輸了的時候我找過他,他對我很冷淡,我就沒找他了。做完演講我便打電話給Q仔,說有這麼一個讀者。我想見見你。我說。我們都老了,不知還能見得多少 次。晚上我們見了面,他說了四個小時的話,破了產還開著一架寶馬。他說是向法庭爭回來的,他向法官說,我傷殘,要用車。法官說你不必開寶馬。後來補了錢, 才可以開一架寶馬。沒事業也沒錢,但我心情比我有一千萬的時候好。他說。他是港大畢業生,江說的,最優秀的馬克思份子。他說,從前的朋友都沒來往了,沒甚 麼好說。
   他說有來看我表演。破了產,沒甚麼好做,在報上讀到有關我的消息,想想很久沒有見過我,就來看我表演。我倒沒見到他。
  其實我應該早一點找他的,只是我心存狷介。
   又在地鐵站碰到雄仔。他還好,變成年輕人的偶像。
   我要開始做我下一本小說的有關閱讀。九月回西維爾將舞跳好。明年去伊朗看看。回來如果可以,找一份散工做。

轉自:http://yipjustin.wordpress.com/store/wong_university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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